戲劇文學

《驕傲》:驕傲者的折騰

  • : 鄧正健
「驕傲」,或說「傲慢」,在基督教傳統中是著名的七宗罪之一,原意跟人性的惡念無關,而是指魔鬼撒旦濫用自己的權力,試圖挑戰上帝。在更古老的古希臘文化裡,「傲慢」通常是指擁有社會地位的人高估自己的能力,繼而變得脫離現實,甚至做出挑戰神明的行為。兩種說法語境迥異,但道理相通,在西方文化傳統裡,傲慢心理皆被貶為罪愆,甚至有瀆神之意,故常被視為最原始也最嚴重的罪行。
 
但自尼采(Niet zsche)之後,謙卑不再一定是美德,傲慢也可以是酒神[1]意志的伸張。在王昊然的劇作《驕傲》裡,他便將傲慢─或用回「驕傲」這個語氣較輕的詞語─設置在廿一世紀的香港裡,也不再以審判態度看待。廿一世紀沒有神,香港也不是西方,如果有一種可以被稱為「驕傲」的當代人特質,那肯定不是遇神殺神的衝勁,而是反社會反世俗的身份自覺。《驕傲》裡的主角Jason是一名來港生活差不多七年的深圳人,他的廣東話沒有口音,外表和生活習慣跟一般香港人無異,但在一些小骨節眼上,偶然會被人發現他原來「不是香港人」,這些漏洞便成了刺痛他自傲心態的利刀。而更大問題則是他有一顆想當香港人又看不起香港人的心,於是表現起來,他驕傲自大,但在內心深處,卻有一片面積不少的自卑陰影。
 
我們很容易便會落入「中港文化矛盾」這類套路去解讀《驕傲》這部作品,但編劇王昊然似乎更樂於著墨在像Jason這種自傲與自卑並存的矛盾內心,遠於多浮泛的社會文化矛盾。劇中對Jason的刻劃,有點像卡繆(Camus)筆下小說《異鄉人》(L’Étranger)裡的主角莫梭(Meursault),雖然《驕傲》不是存在主義式作品,Jason也沒莫梭那種形而上的虛無,但劇中所彌漫的局外感,同樣濃烈。Jason的表現遠比存在主義者入世,骨子裡卻一直迴避著現世生活,尤其在他與Tanya之間若即若離的愛情關係上。由此看來,雖然《驕傲》劇情簡單,故事框架也不大,但王昊然頗具野心地要處理一個難度不小的人性問題:當現實世界也矛盾重重時,一個驕傲自大的人如何在「保持高貴的精神」和「返回世俗生活的安穩」之間作出抉擇。
 
全劇故事聚焦於Jason跟Tanya的愛情故事上。Jason對Tanya抱有好感,卻一直跟她保持距離,當中有自驕自傲的心態,亦因過去的情傷而不願打開心鎖。而Tanya則一路主動進擊,處處圍捕,Jason卻總在口頭上擺出高傲姿態。這段情感攻防戰建基於一個人的驕傲之上,在戲劇典故上有一齣著名作品可作呼應─ 莎士比亞的喜劇《馴悍記》(The Taming of the Shrew)。《馴悍記》劇名中的“shrew ”是指「潑婦」,用廣東話俗語可以譯作「老虎乸」。劇中女主角凱瑟麗娜(Katherina)桀傲強悍,既自負又看不起男人,但在一連串愛情攻防戰之後,她卻被馴服下來,心甘情願地下嫁一個原本只為鉅額嫁妝而來的外地人。最後凱瑟麗娜甚至聲稱,自己昔日的高傲並不可取,妻子始終是要聽從丈夫的話。
 
在《驕傲》裡,Jason就曾經以《馴悍記》一劇為喻,指愛情是一個馴服和被馴服的過程,更因此質疑真正的愛情其實並不存在。我們大可以把他這番「偉論」解讀為一種心理防衛機制:他不相信的並不是愛情,而是愛情中的自己。他驕傲自大,不願在他人面前妥協,原因很可能是他的自卑心作祟,他深怕如果偶一不慎,在愛情路上跌上一跤,就會失去一切,所以他才要擺出輕蔑愛情的姿態,以保護自己。《馴悍記》的鬧劇結局常為後人詬病,指潑婦女主角的逆轉太過理所當然,也太過自貶身價。而Jason所恐懼的,恰恰就是這個庸俗的結局會發生在他身上。
 
除了Jason和Tanya一對,劇中還有Ryan 和Cindy一對。Ryan從美國回流香港,對香港文化不甚了解,因不懂得唱【獅子山下】而遭人恥笑,可他卻是個年賺百萬的打工皇帝,職場上的成功令他把香港視作一個英雄地,更把「佔中」時的催淚彈看成是「資本主義的血性」[2]。但他在來自內地的空姐女友Cindy面前,又如觀音兵一樣千依百順,偏偏Cindy卻暗地裡有外遇了。這段關係,儼然是Jason批判《馴悍記》的有力佐證:在愛情裡,家境優厚的Ryan因被馴服而失去自我,換來卻是被對方背叛。可是,編劇王昊然饒為巧妙地將Ryan設定為Jason驕傲心理的反面:Ryan道破Jason心理弱點,催促他擺脫心理障礙,接受Tanya的愛;他更在全劇後半段妥善處理了自己跟Cindy的關係,最後喜劇收場。反而Jason卻超越不了自身,而招致一個相當可怕的結局。
 
《驕傲》不是喜鬧劇,更不是悲劇,王昊然似乎更希望讓戲劇性在反覆角力的對話中擴散,對人物內心矛盾作更多刻劃,而不是經營一個架構嚴密的故事。因此在篇幅不長的劇本裡,幾個角色在愛情關係上幾度反覆,角色的心理折騰也愈見立體。關於「傲慢如何毁掉愛情」這個母題,文學上另有一經典文本可作對照:小說《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作者珍‧奧斯汀(Jane Austen)匠心獨運之處,是她沒有犯上莎士比亞、凱瑟麗娜和Jason的錯誤,把愛情跟傲慢的關係想得太簡單了。反而借現代長篇小說的格局,奧斯汀深刻地表現出一群置身愛情之中的角色,怎樣各自面對自身的傲慢。傲慢是性格使然,也是社會身份的枷鎖,在《傲慢與偏見》裡,不論是社會地位、財富還是文化修養,全都是令一眾角色變得「傲慢」的素材。他們亦因著各式各樣的傲慢,幾乎失去了跟他人相知相親的機緣。
 
《驕傲》的故事坐落在今天的香港,文化身份認同(cultural identity)還是無法繞過的議題。劇中稍有提及「佔中」,然而更能精準地表現劇中的「文化母題」的,卻是一個饒有科幻意味的設定:一個登月的中國太空人的幻想場景,穿插於兩對男女主角的寫實場景之間。觀眾最終會知道這個太空人到底是誰,但自一開場起,這個登月太空人即代表了比兒女私情宏大得多的國族身份問題:中國登月,大國崛起,身為中華兒女終可驕傲地起來了。然而面對「香港」這個中國國族身份的爆破點,王昊然保持著其一貫關懷,即著眼於一個「新香港人」的流徙意識:要離開內地的老家來到香港,當一個堂堂正正的「香港人」,卻又為著驕矜的文化自覺,不甘於為了承迎現實而要把自己「變成香港人」。這就正如一個逃逸於地球引力以外的太空人,既自傲於站在人類文明的制高點,卻又為冷冽寂靜的外太空而心懷孤絕。可是,偏偏在現實世界裡,我們總不能這樣自驕自絕,而是要在浮浮沉沉的世俗生活裡營營役役。
 
劇作主要由Jason和Tanya,以及Ryan和Cindy兩對男女的關係貫穿,而Jason跟Ryan、跟Tanya和Cindy亦各自份屬室友,於是這兩男兩女組成的通俗愛情劇格局,便成了上述的「現實世界」和「世俗生活」,與「登月太空人」這個隱喻著「精神貴族之心」的意象形成強烈對比。而在當代世界裡,驕傲不再是罪,而是一種病弱心理,儘管劇中充滿粗鄙刻薄之言和政治不正確的人生態度,但戲劇從來不是用作道德批判的。只有複雜的人性,才是戲劇的不敗主題。
 

[1] 作者註:尼采以太陽神阿波羅(Apollo)和酒神戴奧尼索(Dionysus)為古希臘兩大藝術力量,太陽神象徵詩歌、預言和光明,酒神則代表戲劇、生命力和狂喜。尼采認為,古希臘悲劇衰落正是原於「酒神精神」漸漸被「太陽神精神」所取代,「酒神精神」亦代表尼采對西方文明裡的悲觀主義的批判和拯救,也呼應了他的「超人意志」學說。
 
[2] 編按:就2014年9月展開的「佔領中環」行動,香港警方於9月28日黃昏至29日凌晨,向示威者施放催淚彈。詳見維基百科「佔領中環」條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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