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文学
我心安处在何方?
「甚嚣尘上」语出《左传》,背景乃春秋时期,晋国与楚、郑交战。此句形容军队忙碌备战的状况。甚,即很。嚣,是喧嚷。人声喧嚷,尘土飞扬。现引申为消息散播开去,众人议论纷纷之意。
《尘上不嚣》这个剧名,明显在调侃、反转上述典故。擅写情慾的流行小说作家周海蓉,突然潜心佛法,意图出家,却总觉得自己干这行当是一种深重的罪孽。她的罪疚感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又或者写情色小说是否一定和佛法有冲突?
我们可以先从社会学的角度思考这件事情。我们的每一个信念、价值判断,都离不开身处的社会、文化。而周海蓉的罪疚感,当然亦离不开身处社会的价值观。换言之,编剧笔下的香港社会,认为情色小说有违道德规范。但是,明明周的小说深受欢迎,証明香港人有此需要,又为甚么一边嚷着要看,一边又要唾骂?连周海蓉亦要内化这个污名?在这里,我们可以借用「道德恐慌」(moral panic) 的概念。道德恐慌指一种恐惧的感觉于一大班人之中散播,而这班人相信某种「邪恶」的念头会危害社会。这种散播,亦和媒体息息相关,透过重复报导,甚至令公众对某一特定社群产生恐惧和加以打压。剧中的香港社会便是将色情的叙述,及其所指涉的对情慾的开放态度,视为某种危害社会的邪恶念头,而没有反过来躬身自省对性的理解是否正确,譬如情慾自主等概念。也因此,写情色小说便成了周的桎梏,令她内心难安。
然则,佛法和情色小说,又有甚么样的冲突?佛教,一如其他宗教,都有戒律。如果已剃度出家,是需要戒淫,即戒除性生活。如果是已经皈依的在家居士,则只允许和夫/妻有性生活。至于一般信众,则没有要求严守戒律。那么,一般信众又应如何自处?要回答这个问题,不如先看看佛教对快乐的看法。人的贪慾是无穷无尽的,快感来得快也去得快。如果人只一味追求快感,是不会得到真正的快乐。所以,应该退一步,回头找到心灵之所安。不过,佛教着重对境多于教条,即是说,要为每一个灵魂度身订造教法,而非铁板一块,一套规条限制天下众生。剧中的周海蓉和程教授有一段婚外情,我们无从得知他们如何开始。设若当初他们的感情强烈到一个程度,两个人无论如何一定要开始。佛又会如何说呢?可能的答案是,既然非如此不可,那么便开始吧。因为相比压抑,佛教更着重承认及瞭解自己。如果对事情的处理方法只有压抑,一个人便不能完全瞭解自己,而最终只会变成不能解的心结,结果还是会造成通向自在之路的障碍。不过,上面的答案只说了一半。佛还是会如此告诫周海蓉,你可以开始和程教授的关系,可是,你也要准备面对那之后的后果啊!所谓的后果,是因果,是物理学所说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是外在的,更多是影响心识的。而最后如何是了,也还得靠个人的努力。
周海蓉的丈夫,曾为她找牧师帮忙,希望她不要出家。佛教和其他宗教有没有冲突呢?佛教其中一个说法,是要破除一切名相。佛,是否一个宗教,或者哲学,其实都不重要。现居法国弘扬佛法的越南籍僧侣一行禅师便说,佛教是一种实践。即是说,最重要是如何在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分秒持守正念(mindfulness)。所以,不少基督徒、天主教徒都随一行禅师学习正念之道。宗教的冲突,许许多多都是来自人类,甚至是利益集团互相之间的倾轧。本身笃信基督教的哲学家希克(John Hick),亦曾提出宗教七色彩虹论。他认为,宗教深受文化影响,所有正信的宗教其实殊途同归,犹如太阳光折射成七色彩虹,虽然呈现的颜色不同,但也是来自同一源头。要寻求心安,可能首先要扬弃这些名相上的偏执。
(下文含重要剧透)
剧中尾声,周海蓉决定以自焚的方式离开世界。这又有否违反佛法呢?佛教反对杀生,当然包括不贊成自杀。但是,自古以来,僧侣及佛教徒自焚以反抗建制、暴政、或争取某些诉求,仍时有所闻。譬如,近年有些西藏的僧侣及平民,便以自焚反对宗教迫害。在这里,我想借鉴越南的经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世界正陷冷战时期,越战爆发,由资本主义阵营(主要为美国)支持的南越(越南共和国),和社会主义阵营(主要为中国)支持的北越(越南民主共和国)交战。其中一批佛教僧侣主张和平停战,因而同时被两边视为敌人。尤有甚者,一些只专注于救济贫民的年青义工惨遭暗杀。1963年6月11日,越南僧人释广德在西贡的十字路口用汽油引火自焚,以抗议南越政府的迫害佛教徒政策。《纽约时报》记者麦尔肯.布尼 (Malcolm Browne) 拍下当时情境,只见释广德在火海里盘膝而坐,如如不动,十分安详。及后,有些憎侣及信众也以自焚唿吁停战,亦引发了激烈的讨论。自焚出于坚定不移的愿力,以人体自身承受的极度痛楚,向社会发出最响亮的声音,希冀众生能因此而有所醒悟。周海蓉的自焚,又在向我们这个社会发出了甚么唿声?我们,营营役役的众生,又当有何感悟?
在短短一部戏的时间,我们和周海蓉,也是和张达明,走过了众多的生关死劫。尘上不嚣,或可解读为在红尘俗世中(尘上),在现世,在心中,找到没有喧嚷、平安的乐土(不嚣)。是的,但愿众生在千山萬水过后,都能找到心之所安,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