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文学

老将不死,祇是凋零
─ 从《公司感谢你》看新旧经济体矛盾

  • : 张其能
每当说起德国,既有的刻板印象就是德国人做事严谨。曾在网上读到一篇文章题为〈德国戏剧为什么总是一张严肃脸?〉,文中除引用了一位教授的观点:「我们最重要的收穫是把戏剧上升到哲学的高度─这也是德国二百多年的歷史和传统」;又指出多位戏剧大师如莱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席勒(Friedrich Schiller)、沃尔夫(Friedrich Wolf)、托勒尔(Ernst Toller)和布莱希特(Berthold Friedrich Brecht)等相继涌现,加上德国拥有着康德(Immanuel Kant)和黑格尔(G.W.F. Hegel)等伟大的哲学家[1],难怪德国戏剧总不离「意义深邃」、「思考深层」等形容词。若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笔者眼中戏剧亦然。
 
然而,当我们观赏鲁兹.胡伯纳(Lutz Hübner)和莎拉.尼蜜芝(Sarah Nemitz)「夫妇档」合编的《公司感谢你》(Die Firma dankt)时,大可抛开德国戏剧艰涩、难明等思想包袱。正如德国文学、政治与戏剧评论人约尔根‧贝尔格(Jürgen Berger)所指:「胡伯纳的风格较接近于所谓的『林荫道戏剧』(Théâtre de boulevard);这类戏剧源自于巴黎的一些林荫大道剧院,属于通俗剧,主要是提供给一般市民闲暇之余充作娱乐之用。」而胡伯纳更是「(德国)目前少数几位运用喜剧形式去处理当前社会问题的剧作家之一。」[2] 换言之,《公司感谢你》本质上属一部娱乐性丰富的通俗剧。至于戏中探讨的新旧经济体冲突,意义却非常深远。
 
剑指硅谷的新旧经济体冲
突胡伯纳曾于一篇访问中提到新旧经济体冲突:「一个在Google的零食吧被开除,另一个在白领老闆的办公室里。两者共同之处在于权力的不平等,只不过一个不会遮掩,另一个会。」[3] Google当然祇是一个比喻,作为美国硅谷(Silicon Valley)一大科企巨擘,绝对是当代创新经济体的表表者。胡伯纳认为传统企业裁员时至少在「白领老闆的办公室」进行,一切依足规章而不作遮掩;反之,那些新经济体系的办公室,即胡伯纳口中的「Google零食吧」,经常讲求创新和愉快氛围,看似「无王管」,但相比起来更是暗藏杀机!
 
正如《公司感谢你》那位中年男Krusenstern 面临被裁危机时,从来无人明言他的下场将会如何。尽管Krusenstern身为公司忠臣,却仍被要求参与一场「真人show」评估,以证明自己在公司创新后的存在价值。当新经济把一切推倒重来,人的存在价值祇怕愈来愈少,那些职场上的老手更是首当其冲,其经验彷彿已是一种负资产。难怪胡伯纳在剧本中抛下一段掷地有声的台词:「专业能力与经验都变得很多余,就算找企鹅来担任新的领导人,公司也照样可以运作。而半数以上的股市交易,也都由电脑自动进行。总有一天,宰割货币和公司行号的,将是那些听似和平、嗡嗡作响的电脑……」[4] 好剧本往往有种预视未来的能力。《公司感谢你》首演于2011年,对比2018年的今天也毫不过时─不论年初环球大跌市中出现的程式沽盘、近年比特币(Bitcoin)和支付宝对货币制度的冲击,以至科企对人工智能和「无人店」等无止境的探索,差不多都被胡伯纳「言中」了!更甚者,高科技的跃进步伐已非我们能够想像,发展下去,祇恐怕由企鹅当CEO的日子亦不远了!
 
除探讨世代之争外,《公司感谢你》也反映了欧洲人对美国文化入侵的忧。戏中的公司自人事大地震后,改由一位毕业于英美名牌大学、却又毫无实战经验的「九十后」Sandor掌舵。Sandor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其行为举止更是美国普普文化(Pop Ar t)之父安迪‧沃荷(Andy Warhol)的翻版。人到中年的研发部主管Krusenstern本来位列被裁名单之首,却在一个周末被邀到一所由贵族庄园改建的招待所等候发落。这个从基层干起、在公司服务了逾十九年的老臣子,几乎染上旧经济体系下所有工作狂的后遗症,包括牺牲婚姻、滥药、居高不下的无薪加班时数,以至出现秩序狂的偏执行为等等。就在一天之内,Krusenstern一贯引为以傲的日耳曼民族严谨精神,竟被一脸轻浮、从不看报表兼拥抱美式青年才俊作风的andor弄得彻底崩溃。Krusenstern 凡事讲求正名、规章、简报,甚至例必以白纸黑字作纪录的「老派」(old school)作风,更被Sandor 视为有趣的想法,有如发现了惊世文物。
 
一场美国流行文化盛宴
吊诡的是,胡伯纳既把Krusenstern 塑造成一位对抗美式轻浮作风的英雄,同时又借用了大量美国流行文化元素,令这齣德国戏剧充满了通俗性和娱乐性。我相信不少观众心里总有疑问:「为何这齣戏总是提着Andy Warhol?」胡伯纳也直言不讳:「以硅谷为典范的新职场世界是源自加州的嬉皮文化,这些新一代的经济舵手成长于普普文化盛行的年代,而安迪‧沃荷的工作室『工厂』(The Factory)终究也成为一间剥削其成员的公司,因为成员们都为自己能在纽约最酷的工作室而心存感激。」[5]身为一代潮流教父,Andy Warhol 于1964 年成立了「工厂」这个创作基地。这个星工厂曾于六十年代捧红了一群「安迪‧沃荷超级巨星」(Andy Warhol’s Super stars),包括英年早逝、曾与音乐诗人Bob Dylan传有感情瓜葛的美国女影星Edie Sedgwick;以及被传跟法国巨星Alain Delon 诞下了私生子的德国美女Nico,这些「星女郎」终究也有着奇女子的命运。在胡伯纳眼中,那些创新经济的教主级人物如Steve Jobs都是魔鬼上司,但同时又非常酷(cool),有着堪比Andy Warhol的人格魅力,追随者众。正因为教主的造星能力非凡,其迷惑人心的能力也就非比寻常。在《公司感谢你》中,Sandor就曾要求年轻俏助理Mayumi 和「中女」人力资源顾问Ella,分别打扮为Edie和Nico等Warhol星女郎。至于该场戏背后播放的多媒体演出ExplodingPlastic Inevitable─笔者姑且译为《难免『胶』爆的演出》─其实是Andy Warhol创立的摇滚乐队「地下丝绒」(The Velvet Underground)在六十年代中创作的录像实验作品。这一连串涉及Andy Warhol创作的影音转移,即使未必全都意有所指,都已令《公司感谢你》极尽视听娱乐。
 
再者,当口若悬河的教主Sandor面对已近失控的Krusenstern时,他竟把Krusenstern「嘉许」为Valerie。那么,Valerie又是谁?难道又是Warhol星女郎?原来,这位Valerie正是在1968年枪击Andy Warhol 的女权分子,当Valerie被警方拘捕时,她说了一句:「沃荷对我的人生着实太有影响力。」(“Warhol had too much control overmy life.”)。难怪胡伯纳在戏中又用上另一首地下丝绒的金曲〈我在等待一个人〉(“ I’m Waiting For The Man”),这个人,也许就是敢于反抗的Krusenstern。

悲剧英雄的垂死挣扎
回顾Krusenstern在公司的峥嵘岁月,从剧本开首以英国殿堂级歌手Morrissey之流行金曲〈如今我已是过去式〉(“Now I Am A Was”)点题,再以美国传奇福音蓝调歌手Blind Willie Johnson的老歌〈烦恼快将远去〉(“Trouble Will Soon Be Over ”)作结,箇中悲情令我想起麦克‧阿瑟(General Douglas MacArthur)将军一句至理名言:「老将不死,祇是凋零。」(Old soldiers never die, they just fade away.)姑勿论Krusenstern的革命最终成功与否,这位德国硬汉还是拼了老命,尽显英雄本色。也许,Krusenstern在今天的职场上已属没落的一群,但他那份打不死的坚持,令人想起其在戏中一段慷慨之词:「我会发动龌龊的战争─无路可退的我势必会赢。这个就叫做我的尊严,我的自尊心。」6 这份自尊心对讲求灵活的新经济体未免太强,但现世中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人委实太多,舞台上在在需要更多Krusenstern,为现实中快将「被消失」的职场儿女打打气!

[1] 道略网(2016)。〈德国戏剧为什么总是一张严肃脸?〉。撷取自网页: http://www.idaolue.com/News/Detail.aspx?id=1540
[2] 约尔根‧贝尔格,〈导论:「个人」之梦〉,《个人之梦 ─ 当代德国剧作选》,台北:书林出版,2015年,页十三。
[3] 陈佾均访,〈德国剧作家鲁兹.胡伯纳从寻常的恐惧与期望中找到故事〉,《PAR表演艺术》二七七期 / 2016年一月号,页三十六。
[4] 鲁兹.胡伯纳及莎拉.尼蜜芝着,唐薇翻译:《公司感谢你》,《个人之梦:当代德国剧作选》,台北:书林出版,2015 年,页二九六至二九七。
[5] 同註3。
[6] 同註4,页三一七至三一八。
本网站使用Cookie以提供最佳体验及改善浏览速度,请确定您同意并接受我们的私隐政策再继续浏览。接受Cook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