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文学

跨形式跨时空 ─ 《四川好人》华丽转身的背后

  • : 周凡夫
德国戏剧家、诗人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 , 1898-1956年)的剧作《四川好人》(Der gute Mensch von Sezuan,亦译《四川好女人》),于1943年在瑞士苏黎世面世。六十年后的2003年,于东方的香港华丽转身,成为形式截然不同的音乐剧,演戏家族于葵青剧院首演,叫好叫座,五场全部爆满,还赢得香港戏剧协会主办的香港舞台剧奖「最佳整体演出」、「最佳创作音乐」等六大奖项。其后于04年和11年两度重演,仍然好评如潮!对香港的音乐剧发展而言,是近乎奇蹟的突破创举;现在香港话剧团与演戏家族联手第四度搬演《四川好人》,却又证明这部「香港制造」的音乐剧并非天赐的奇蹟,布莱希特这齣世界闻名的经典剧作,能跨越时空,跨越形式,披上新的彩衣,以新的形象来继续为世人带来新的启发,绝非偶然之事。
 
间离效果 VS 音乐剧
要将布莱希特的剧作,特别是《四川好人》,改编成为音乐剧,是吃力不讨好之事。布莱希特在理论和实践上推行敍事剧场的实验,吸收了中国戏曲艺术经 验,形成独特的表演方法,并提出「间离效果」(或译「疏离效果」)理论。《四川好人》与《伽利略传》(Leben des Galilei)等,都是这类作品。
 
亚里士多德(Aristotélēs)在《诗学》(Poetics)中定义戏剧为「对人类行动的模仿⋯⋯以引发观众的怜悯与遗憾之洗涤」,并认为戏剧优于敍事,布莱希特主张的敍事剧场理论,反对这种美学传统,认为剧场应该要破除虚构的现实,并引发观众对社会现况的理性思考,以取代戏剧幻觉带来的情绪宣洩。他主张的间离效果便是刻意打断观众沉溺于戏剧幻觉,要观众在观赏过程中从戏剧中不断「抽离」去进行反思。
 
然而,音乐剧(Musical),特别是百老匯式音乐剧的哲学基础,便是来自「世界处处歌舞,充满美妙浪漫气氛」的世界观,是一种舞台梦想的追寻。有好些 对传统百老匯音乐剧进行过研究和分析的学者,都认为百老匯音乐剧的生命能够持续旺盛,是因为大家都要逃避现实,都爱移情到音乐剧中的角色和情 节中去;为此,音乐剧的情节安排,在种种冲突、障 碍、困难出现后,便必然会以一个豪华的大型歌舞表演压轴。所有困难元素,全都在这场「完美」的歌舞 中被埋葬掉,一切大团圆结局,观众亦能获得尽欢的满足感,人人都在舞台上找到了现实中不能实现的梦想。
 
可见所谓「成功」的音乐剧,其实是能满足观众对虚幻梦想的追求,这岂非和布莱希特敍事剧场提出「间离效果」要刻意打断观众的戏剧幻觉、从戏剧中不断 「抽离」去进行反思,正好相对立吗?要将布莱希特的《四川好人》改编为音乐剧,岂非就要「对着干」吗?同时,连场歌舞,追求欢乐不停的音乐剧,本来便不宜表达复杂和深刻内容,《四川好人》展现的是严肃的题材,探讨的是无比复杂的人性问题,要将之转为音乐剧形式,能够成功岂非奇蹟吗?
 
正邪同体多双面人
《四川好人》是布莱希特敍事剧场作品中的代表,故事讲述三个神仙来到道德败坏、一贫如洗的「四川」(原剧只是作为仿如童话中的「遥远国度」,并无中国四川地方色彩)找寻好人,可惜放眼所见尽是欺诈与饥饿,心灰意冷之时遇上仅存的好人──沈德。但在炎凉的世态中,好人亦难有容身之所,沈德的乐善好施到头来让自己亦泥足深陷、走上绝路。为求自保,沈德亦要在正邪之间挣扎⋯⋯
 
这部带有寓言色彩的剧作,大大小小的人物角色逾二十人,几位主要角色都被设计成「双面人」,将正邪性格行为集于一身,即使是剧中的主角好人,在神仙帮助下经营一间烟草店的沈德,亦会假扮成虚构的表哥水大,成为双面人;与沈德相恋的失业飞行员杨逊,开始看来应是一个很有作为的青年,后来却要沈德交出她所有财产,显露出邪恶的一面;甚至其他配角,看来全都像好人,但慢慢都或多或少地发现有坏的一面⋯⋯《四川好人》此一特性,除呈现现实 世界人性的复杂,亦正是布莱希特要制造「间离效果」的手段。
 
演戏家族将《四川好人》从敍事剧场华丽转身成为音乐剧,是经过前后三度公演后,集体努力的人为成果,那主要还是「音乐剧铁三角」组合的顶尖拍档高 世章(作曲)、岑伟宗(作词)及彭镇南(导演)联手 铸造的结晶。成功的前提在于能够在不改动原着基本结构、情节,不增删剧中人物的情况下进行改编, 原剧作中正邪同体的「双面人」,自然恰当的情节设计,不突兀的处理手法得以保留,由此制造出来的「间离效果」亦得以在改编后的音乐剧中延续,保留下来。但这只是前提,关键还在「转身」的过程。
 
中国音乐添上彩衣
高世章、岑伟宗和彭镇南,都参与了改编「转身」的 工作,音乐剧的剧本结构分场得以和歌词及音乐作出紧密的结合。在结构上,转化为音乐剧后,全剧上下半场分为十场另加序幕和尾声,而穿插其间的则有五段楔子作过场,分场虽较多,但剧情的节奏发展仍然紧凑,是音乐剧形式中少见的效果。更重要的是,五段楔子的插入,及戏中各个分场的换场、换景过程中,还有几位主要角色的双面个性出人意表的呈现,都能让观众在观赏过程中很自然地产生短暂抽离,保持原剧作的「间离效果」特色。
 
「间离效果」的保持,当然会引发观众不时从戏中「抽离」去思考,这种「抽离」的感觉却往往为时短暂,主要是高世章的音乐,很有特色和格调,能够很 快便将观众的注意力再度凝聚到剧情的发展。全剧大约二十多首歌曲,不仅音乐情绪变化丰富,且能和岑伟宗所写广东口语化、生活化的歌词紧密结合,很少「倒字」;而最富特色的是其中多首歌曲採用了西方复音音乐中常用的复调手法来写作二人、三人的重唱,个别段落甚至用上高难度的七部和声!还有在西方歌剧中常有的各唱各的歌词,各自表达不同的感情的重唱手法,都写得很有效果。
 
另一方面,其中一些歌曲却带有南音说唱的特色;《四川好人》原剧名的「四川」,尽管只是「借用」,并无四川地方色彩,但高世章借镜脍炙人口的《康定情歌》,而且採用半戏曲的方式来演唱,这既唿应了敍事剧场的实践过程吸收了中国戏曲艺术的经验,还大大丰富了音乐的色彩和变化。
 
同时,高世章不仅在旋律上加入带有中国音乐色彩的音调,伴奏乐器的多样化,配器效果的丰富变化,像为整个戏添上了缤纷的彩衣一样,也就让题材严肃和内容深刻的《四川好人》,增添不少趣味,全无半点枯燥。
 
精益求精强强联手
「转身」为音乐剧《四川好人》后,无论是主角还是配角,在戏剧上的表现都要求有饱满的感情,在歌唱上更要有十足的戏剧感染力。布莱希特笔下人格分裂的象徵,更要透过歌声明确地带出来,这都是很大的挑战。幸好演戏家族从闯出名声的原创音乐剧《遇上1941的女孩》,到及后两个同样是原创音乐剧的《边城》(2001)和《K城》(2002),都能克服本来不宜表达复杂和深刻内容的音乐剧形式的限制,取得突破性成绩;这些宝贵经验,确实大大有助《四川好人》的制作。
 
由此可见,《四川好人》能跨越时空,跨越形式,披上新的彩衣,绝非偶然之事。现在阔别八年,香港话剧团与演戏家族两强联手制作及演出,并採用崭新元素復排。当年首演,戏中很有效地运用了旋转舞台的特点,加强了表达力和剧力,开场序幕和尾声在音效和灯光的配合下,旋转舞台点出了人生百态的客观现实世界,前后唿应,让观众开始时从现实走入音乐剧的舞台,到最后又从舞台重回现实,去思考人性的矛盾和复杂,去尝试为沈德,同时亦可为自己,甚至是为这个城市找寻出路和答案。

周凡夫
从事艺文写作近五十年,活跃于中、港、台、澳的着名艺评人。自1982年开始一直在香港电台第四台主持多种形式的古典音乐及文化 节目,还经常在各大专院校担任音乐文化专题讲座,2007年开始在康文署支持下主持「解剖世界名曲进入音乐世界」,成为大受欢迎的系列性音乐讲座,11年获香港特区政府颁授荣誉勋章(MH)表扬;17年香港作曲家及作词家协会成立四十周年,更特别颁授纪念奖项,感谢其对香港音乐界的贡献。着有《听乐萬里─穿洲越岭乐旅见闻》、纪念大会堂金禧的专着《现代香港的起跑点─大会堂五十年的故事》, 还有入选为「2005年十本好书」的《爱与音乐同行─香港管弦乐团30年》等着作。现为国际演艺评论家协会(香港分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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