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文学

学习包容.饱飨美宴 —《父亲》导赏

  • : 张秉权
父亲不同于母亲,一般来说会予人强者的感觉。霍里安.齐勒(Florian Zeller)编剧、欧嘉丽翻译、冯蔚衡导演的这个戏以《父亲》为名,演的是André这位主角晚年的一段生命史。他曾经是个专业人士,权威不小,即使到了晚年,举止上仍然留有曾经强大的痕迹。然而岁月不饶人,我们看到他的生命力点滴流失,他退到(或者是回到)软弱无助的状态。这个过程,具体而动人。
 
编剧一开始便把André的问题摆出来。灯光亮起,女儿Anne的第一句台词是个问题:「点呀?究竟发生咩事?」问题是问爸爸的,其实也是引导刚坐下不久的观众,去探问究竟这个名叫《父亲》的戏,主人公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而André的答案竟然是:「没嘢。」
 
当然不会是「没嘢」,随着剧情开展,我们很快便发觉André既健忘又固执,而且自尊心特别强,不肯接受人家帮忙,甚至认为自己完全没有问题,认为别人说他需要帮忙是个侮辱。任何中年以上的人都会有这个经验——因感知身体的退化而不快,却又不肯承认。至于Anne,因为她计划离开巴黎与男友搬往伦敦,故更紧张父亲的健康状况,她必须安排人来照料父亲。矛盾就是这样展开了。
 
接着,出现一个André不认得的男人。这人说他叫Pierre,并且就住在这里,是Anne的丈夫,而这更是他们的家!因为André要等待新的女看护,没有人照顾,所以暂时搬过来住。未几Anne回来,竟是与上场不同的另一个女人,而那原来出现的Pierre突然又消失了,Anne说她根本已经离婚﹗
 
这时,观众在这个「混乱」状态中知道一定是有人「搞错」了;也渐渐明白,舞台上展示的,也会是André的主观角度所见,所以观众会看到「不一样」的东西。而André也第一次出现沮丧的感觉,他对所处的状况也感到不安,他带疑问地对Anne说:「呢度真系我屋企吖嘛﹗」
 
屋企,家。是让人得到安全感的地方,是人在迎接诸多挑战时的最后堡垒,也是André赖以建立自信的所繫。而这里,或者真的不是他的家;而他最后,甚至连这里都不可以再留下来——抱歉的是,这竟是André以至我们要面对的生存实况。真实,往往是残忍的。
 
这个戏共有十多个分场,主观与客观角度相对照,顺敍与倒敍相承接,给我们拼凑出一个老人家生命的终章故事。为照顾首次看戏而又在看戏前已读到本文的观众,下面就不再缕述剧情了。透过前两场,至少我们都已经知道,这个戏处理的,是不少老人家遇到的问题:因脑退化而来的认知障碍。
 
退化是个缓慢而反覆的过程,因此,在不少时候,André会表现正常,甚至有意向新相识的女看护Laura,展现他的风度翩翩与多才多艺。他因碰到陌生的年轻女性而感兴奋,他到底是个喜欢逞强的人。Anne也对Laura说他大部分时间都有魅力,很有性格。
 
是的,这个戏的优点正是充分刻划人物。观众会从看似零碎的片段中慢慢拼凑出人物的性格,André、Anne和Pierre,甚至Laura。毛俊辉把André一角塑造得血肉鲜明,让观众感到同情,以至感同身受。混乱的世界让他感到迷失,他也同时深深不忿,认为是人家(主要是Anne)的记忆有问题,他感到担心。他流露出一个有爱心的父亲的感觉。由于André是戏的中心人物,他与其他角色都有对手戏,当中体现的细緻感情变化是戏中很可观的部分。对女儿Anne固然,对Pierre亦然。Pierre这个角色并不讨好,他比较硬心肠,除了关系亲疏有别之外,或许还牵涉文化背景和人物个性。他与Anne对照顾André的方法曾有不同,这也推动了情节。在André眼中,Pierre是个陌生的「外来者」,更是个威吓他的不讲理者。就是这个抢走Anne的男人,直白他「有病」的生命状态。
 
从编剧到导演,Pierre对André生命状态的宣判是全剧的关键,因此用了倒敍加重演,淋漓重彩,聚焦放大。而毛俊辉呢,他把André猝然而遇的打击,以准确的停顿、呆滞、蹒跚而拖曳的步伐,表现出一个血肉之躯难以承受的失神、张皇、伤心、孤独、沮丧⋯⋯身分骤然急坠,无可抗拒,却是那么无法接受。戏中这个场面在情节发展上固然重要,在角色刻划上更是血肉斑斑,而在表演上则是真实、立体、细腻而动人。
 
于是André的退化加速了。他要听〈摇篮曲〉入睡,他变得愈加困惑、软弱、无助,直到最后,戏中两个重要而一直缺席的女性以不同的方法「出现」了。一位是屡屡被提及的André另一个女儿Elise,另一位是作为「父亲」对应的「母亲」。很有趣的是,戏名虽为《父亲》,而母亲,或许才最重要呢!尾段导演安排了两次拥抱,舞台上展现了呵护人心的温柔。
 
戏是沉重的,然而因为充斥了大量的认知混乱,也是荒诞可笑的。它让我们在笑声中感受悲哀,这是个黑色喜剧,甚至似荒诞剧。一个曾经活活泼泼的生命,终将无可奈何地走向如此不堪的生存境况。所认知的不一定真实,这个悲哀才是真实。生命就是这样的一回事。这悲哀是为André的,但也不是只为André的,而是《父亲》这个戏有其文化重量,并且值得我们细细咀嚼的理由。
 
究竟是André搬过来和Anne一起住以方便得到照顾,还是Anne搬到André的地方来以照顾爸爸,而本意是要夺其房子?戏在开头佈置的悬案最后当然得到解答。而也就是在这种「真幻模稜」之处,戏建立了它游移于写实和象徵之间的风格。导演和佈景、灯光、音响等不同环节的设计师,共同搭建起让观众进入André主观意识的一道桥。André说他的东西一件又一件的失去了,我们看到客厅的家具慢慢褪落,变成空洞而没有个性,最后变成André的人生终站。除了空间之外,手錶和另一女儿Elise都有其象徵意义。André很重视时间观念,为的是提醒他要打扮得体,让他的身分得以保持,他因此有两只手錶,一只戴在手腕,另一只放在头脑里。可是手腕上的一只常常失去,准是给人偷去了﹗他一再这样怀疑。那么,究竟偷去它的,是谁?
 
真正强大的,是那位偷手錶者。因此André终须失去一切。自尊、固执、风度⋯⋯那些曾经支撑起父亲形象的,终究都是梦幻泡影。实相原来是幻觉。André真正需要的是拥抱,《父亲》原来是个温柔的戏。在生命的尾段,任何刚强的人都不过是需要呵护的孩子。
 
能够花时间读这篇文章的你,看戏当然不会只为了追逐情节。藉这个戏你或会对认知障碍症认识更多,或者会借André的表现而对生命更有感悟,也会对认知障碍症患者更有关注、理解,以至包容——是的,包容是最要紧的,当我们真正体会到这不仅是某一个特殊的人的命运之时。当我们是小孩子,曾经学习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那时,我们的好奇心得到鼓励,我们的学习困难得到帮助。然后,世界不再陌生了,偶然的、可控的陌生(一如戏中的Laura)还逗引得我们兴奋。然后,熟悉的东西突然逐一逐一消失,陌生且毫无预告地涌过来让我们措手不及,身边的人我们不认识,身在何方我们不知道,我们,甚至不能够肯定自己是谁。留下来的,只能够是恐慌、无奈。
 
当然,你也会从艺术的角度去欣赏演技。这个戏对演员有相当的考验,尤其是贯穿首尾而角色情感起伏不定、情绪变化复杂的毛俊辉。他把平常而复杂的角色演绎得细緻而立体,既可亲,又可笑,復可哀,有设计而不见设计,彷彿就是活在角色里面,是怎样的一种醇厚的功力?进入剧场,这个戏让观众得到一回丰盛的美的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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