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文学

《半桶水》的水从何而来

  • : 许晋邦
十五岁那年,我曾经到英国短暂留学。我住在寄宿学校,而我的同房是一个顶着一头橙发的洋人。房内仅有两张床和两个衣柜,还有一个洗手盆供梳洗之用。我每天早上都会到洗手盆前刷牙,并吐出牙膏;洋人同房他每天晚上都会在洗手盆中小便,就趁我熟睡之时。后来,我们各自向老师作出投诉,表示对于对方的行为感到厌恶,然后校方便批准我们在半个学期后分道扬镳。
 
对于洋人同房指责我在刷牙后吐出牙膏是种厌恶的行为,我至今仍未能释怀。
 
后来我的同房变成了一位顶着平头装的北京同胞,从此我在英国留学的主要语言便变成了普通话。这位同胞是一个无所顾忌的人──他善于分享他拥有的冷门知识;又乐于传授他家乡的传统习俗;更勇于实践他相信的人生理念。在他的薰陶底下,我渐渐培养出一些沿用至今的生活习惯,例如每天早上也规律地排便。
 
时至今日,我仍然维持着这个生活习惯。而每天早上在洗手间自我封闭的这短短十数分钟,除了畅流了我的肠道,更畅通了我的思路。创作灵感在这段时间特别澎湃,因此我的作品中,总是充斥着以洗手间各项配置作为隐喻的套路,而其中一项最为我津津乐道的,就是一个盛载水滴的水桶。
 
那年,正值疫情,剧场近乎完全停摆,我的工作屈指可数。因此我待在家中的日子变多,待在洗手间的时间也相对变长。那天清晨,我如常地坐在马桶上运劲之际,忽然看见洗手盆底出现漏水的情况,于是随手便把一个水桶推到水滴降落之处。我没有告诉业主的打算,因为那时期的我正享受着那种接近零社交的生活,我生怕上门维修时遇上一个健谈的维修师傅。如是者,我定时定候便会把水桶里的废水倒掉,日復一日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然后有一刹那我终于有所启发。我看着那个半满的水桶,联想到自己事业上的境况,那是我头一次有转行的冲动。
 
既然没戏可演,倒不如重操故业,卖画维生。(不妨告诉大家一个秘密:我修读表演艺术之前,其实是修读时装设计,并曾经替某些时装品牌绘画插画。)于是我毅然铺出画纸,准备肆意地挥毫泼墨,却发现自己的技艺早已生疏,还是献丑不如藏拙。为了生计,我决定另觅出路。我开始变卖自己的一些珍藏已久的古着服饰,但奈何品味过分另类、或是标价不够吸引,在二手平台上放售,始终无人问津。那时候,足不出户的我开始培养起下厨的乐趣。我又忽发奇想,何不拍摄烹饪短片,分享厨艺心得,博取流量并从中获利?我到网上搜寻一下,发现入得厨房又出得厅堂的住家男人大有人在,便瞬间打消了此念头。
 
到了最后,我打开手提电脑,邀请了这几位分裂而来的自己来一场灵魂对话,并由我亲自记录下来。这就是《半桶水》的起点。
 
所谓十年磨一剑,我将二十年来的经历铸造成两把利刃,然后左右互搏、两刃相交。顷刻之间,本人体内花火四溅。失业的我没有得到明确的指引,也不懂该如何抉择,但迷失之中却彷彿得到指点——「当你很喜欢一样东西,你便要花一辈子时间去学习放弃。」放弃,成为了我当刻所面对最大的课题。
 
十五岁那年,家人告诉我有一个到外国留学的机会。那时候,我唯一的考虑就是要告别身边的朋友。朋友对于当时我这个涉世未深的中学生而言,是一个还未釐清的概念。我试着游说自己,他们必定会满心期待迎接我回来。可是事与愿违,当我在一年后回港的时候,他们已各自开展了精彩的人生,彻底地把我忘掉。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法去定义朋友,甚至抗拒结识新朋友。朋友对我而言,逐渐成为了一种高不可攀的关係。然后我慢慢学懂放弃,放弃一段又一段关係、放弃一个又一个朋友。只是抚心自问,我的确仍然嚮往着那种肝胆相照的热血和情谊,所以我把我的憧憬写进剧本之中,以填补人生中的遗憾。
 
当你观赏《半桶水》时,看到的就是作为编剧的我一路走来,一直放不下的情意结──不求甚解的洋人、无所顾忌的同胞、不相往来的朋友、技艺生疏的画家、无人问津的商人、平平无奇的厨子、以及一塌糊涂的作家⋯⋯他们改变了我,我就用这种方式一一纪念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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